「總經理練習曲」
充滿憤怒、失望、傷心的陳媽媽來找。她的孩子很聰明，但是很懶，又有選擇困難症，只要讓他自己決定事情就會拖拖拉拉的辦不成事情。為了讓他融入班級，融入社會，跟得上，從小她就幫兒子決定大小事。
她的孩子也很乖。時間到，切網路，他就乖乖去睡。時間到，叫他去補習班，他就乖乖去上課。於是，不負陳媽媽所望，「孩子最大的潛能被我激發出來了」，他考上台大了。
進了台大，住進宿舍，沒了媽媽的指導，孩子開始打電動，心裡浮出一個聲音，我不喜歡這裡這個地方。孩子說，其實有時候他打電動打到想吐，可是不打，那個內心的聲音就越來越強，我不喜歡這裡，我不喜歡這裡，最後他都沒去上課，從台大退學。
兒子跟媽媽說：「我不喜歡讀這個系。」
陳媽媽問：「要不然你自己說，你要讀什麼系？」
再一次，因為他兒子有選擇障礙症，陳媽媽再度幫兒子做好所有的安排，這孩子不負眾望的又考上另一所國立大學。然而一脱離媽媽，台大事件重演，孩子又離開學校了。這下可就炸鍋了，親朋好友開始耳語，檢討是誰的錯。
陳媽媽來找我，問我她到底錯在哪裡：「我做錯了什麼？我還有別的選擇嗎？面對一個有選擇障礙有拖延症的孩子，車子要撞過來了，我能夠不一把把他拖過來，免得他被撞死嗎？」
我完全瞭解陳媽媽的兩難。我的確看過慢條斯理的小孩，如果你不逼他，他就靜靜坐在那裡一整天，而她的善意在孩子不符合社會期待時，卻成為千夫所指的「控制」了。
和陳媽媽談完之後，當天晚上我就做了個夢。夢裡，我任教的大學說，以後我們系上要自負盈虧，自己的薪水與營運經費自己賺。我馬上跳出來計畫和分配事情，可是大家都在生氣我規劃的方向他們不喜歡，覺得我分工不均。
然後我就說，要不然大家來說說出自己的「想要」和「應該」吧。整個晚上就在夢每個人說著他們的「想要」和「應該」，好長好長的夢，夢得超累的。
醒過來時，我躺在床上想這個夢，難怪會花那麼長的時間，要能夠搞清楚自己的「想要」和「應該」已經很難了，更何況說出來？說出來以後除了得要別人聽得下去，還得協調別人的「想要」和「應該」，最後得出一個大家都願意試試看的方向，的確是不簡單。
可是這樣真的好久好累，有沒有更簡單的方法呢？
我想了又想，如果像是疫情這種緊急的事情還可以強人領導，登高一呼。至於這種永續經營的事情，就是得接受如此不斷協商的過程，否則又會回到夢裡那個大家都不滿意的狀況，耳語、嫌棄、抱怨不絕於耳，而大家也拒絕一同前進因而停滯不前。
轉個念想想，畢竟有共識、有效率是需要歷程去養成的。過程的拖磨也算是必要之惡吧？
隔了一週這位母親再來會談時，我問她：「妳一開始會被迫進入那個安排孩子課業、生活大小事的原因是什麼？」
陳媽媽說：「我兒子缺乏計畫與領導自己的能力。你得具體指給他看，這是你的目標，你得如何做，他才會動。你不這麼做，他就像一家公司沒有了總經理，每個員工都坐在那邊像廢物一樣，而你明明知道這些員工能力都很強，令人氣到跳腳。」
我說：「所以你就跳進去，成為兒子生命裡的總經理。這個策略的確很成功，一直到後來才變得行不通。」
陳媽媽：「對，他唸大學時就整個沒用了。我沒辦法當他的總經理，因為我管不到他，也不知道他讀了什麼，不能幫他規劃。」
我說：「如果時間倒流，你覺得可以怎麼做，讓他學著做自己的總經理？」
陳媽媽思考著，進入自言自語的狀態：「國小？不行，這樣老師就會來告狀說他這個忘了，那個沒做。國中？更不可能，高中對於讀哪個大學影響很大，賭不起。高中？高中是決戰點，更是不能放手。」
陳媽媽搖搖頭：「我想不出任何時候。」
我繼續問：「你當他總經理的時候，你的心裡想什麼。」
陳媽媽：「我心裡想，你沒寫作業，明天會被老師罰，班上同學也會看不起你吧？學校也是很現實的阿修羅場吧？所以我就會直接規定他幾點要寫完，要不然就要罰他不能看電視之類的。」
我說：「那如果把這些問題變成問句，由你兒子自己來想呢？譬如：沒寫完會發生什麼事？」
陳媽媽：「他會說謊，說老師不會罰他，說同學不會看不起他。」
我說：「但是你知道老師會罰他。」
陳媽媽：「對。一定的。他小學老師一定會罰他。」
我說：「好，如果真的讓老師罰他讓他得到後果呢？你說你兒子很溫暖，善體人意。老師都失望了，出手罰他了，你覺得他真的會不改善嗎？」
陳媽媽：「我沒辦法這麼做，這樣老師就會不喜歡他了，也會覺得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媽媽了。」
我說：「聽起來為了成為老師眼中負責任的媽媽，你一路幫你兒子負責任，負責到你兒子成為你所說的不負責任的人，而你成為千夫所指不負責任的媽媽。」
陳媽媽：「哎，當初為了止小痛，現在反倒演變成大痛了。那我現在要怎麼做才好呢？」
我說：「把總經理還給你兒子當。」
陳媽媽：「無為而治？不管不行耶，老師。我真有試著不管他，他就自得其樂的在家摸來摸去，晃來晃去。」
我說：「剛開始當總經理沒經驗嘛，你可以問他問題啊，讓他去想答案。」
陳媽媽：「他要想很久。」
我說：「就讓他想很久吧。他已經兩次依照你的意見走到他沒有想要去的地方，最後還是打回原點。這次讓他自己練練決定的肌肉，練多久不知道，但總是得開始練。總有一天他會練到不用你提問，也能夠自己規劃與決定。可能不是你想要的答案，也不是你覺得有效率的作法，但他總歸是做了自己的總經理，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了。」
陳媽媽說：「可是他如果想十年呢？」
我說：「你不幫他交網路費、電話費，不煮飯給他吃，不幫他洗衣服，他能想十年嗎？」
陳媽媽：「哎，明明不管算命的或者我看他的能力，只要做金融一定是好的，只要他願意，就會省很多路，他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那麼難呢？」
我說：「就如你說的，得要他願意。問題是連自己都像個公司，是由好多部分組成，有很多的想法和渴望，我們得自己跟自己協調好，我們的[願意]到底是什麼。
上次你來找我談話的當天晚上，我就做了個夢，夢到我為幫同事分配事情，無論怎麼分配，大家都不滿意，最後只好讓大家做決定，花了好多時間。
這個夢讓我聯想到，你就像夢裡的我，怎樣做你兒子都會不滿意，你只能放手給你兒子去做決定。很花時間，但還是得讓你兒子去做決定。
而你兒子的內心會有很多的聲音在拉扯，你得給他時間去摸索和協調，雖然跌跌撞撞可能讓你看得眼睛很痛，但終歸他已經在練習當自己的總經理了。」
養育子女、家人與同事共事皆然。有時候我們為了止小痛演變成最後的大痛。
為了長治久安，我們得願意當一個願意不斷協商的總經理。久而久之共事者協商出經驗了，運作就會變得有效率且順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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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-郭葉珍的《我們，相伴不相絆》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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